一双手,一把工具,雕出了一世情怀。
以一辈子的长度,心无旁骛地给每一块木头注入“灵魂”,这就是手艺人的工匠精神。
这些五花八门的工具,每一件都有它独特的用处。
制作一个石猴要经过选材、制坯、打磨、雕刻、蒸煮、上色、晾晒、涂桐油等多道工序。
从青葱到白发,一生择一事,一事到极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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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策划文体新闻部执行记者张丛博文许俊文摄影
方城石猴传承人:大道至简,知易行难
在中国民间传说里,猴子与石头有着特别的缘分,《西游记》里面的孙行者,便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。在南阳方城县,传统石雕艺术品“方城石猴”就是从石头里“蹦”出来的。当地逢年过节有互赠“石猴”的习俗,“石猴”的谐音是“时候”,送好石猴意为送“好时候”,蕴含着人们对亲朋好友的祝愿。2008年6月,方城石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59岁的王国庆是方城石猴雕刻工艺的代表性传承人,他雕刻的方城石猴,也有齐天大圣那七十二变般的神奇。
从石头里“蹦”出来的猴子
5月5日,大河报记者驱车来到方城县与叶县交界处的独树镇砚山铺村,门头上悬挂着“石猴世家”匾额的便是“方城石猴”代表性传承人王国庆的家。
见到王国庆时,他正在后院的工作室,坐在小凳子上佝偻着身子刻石猴,脸上、手上和身上都布满了白乎乎的石粉,旁边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小石猴,大大小小十几个。大的高约10厘米,小的仅有大拇指大小,有单猴、猴背猴、猴撂猴、母子猴,还有狮背猴、猪背猴等,个个活灵活现,憨态可掬,仿佛误入“石猴花果山”,你会相信石头里真的能“蹦出”猴子来。
王国庆寡言少语,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手上娴熟的刀法。他随手拿起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块,略一思忖,刻刀便一次次用力划下,须臾片刻,一个蹲坐着的石猴轮廓已大致显现。
“每只石猴都是天下无双的。”他说,石猴不是根据图纸来选定石材,也没有现成花样可以模仿,而是根据石材的形状即兴创意,因势赋形。王国庆介绍起手边四只大小接近但形态各异的石猴,手捧寿桃和元宝的采用石料比较齐整,头戴博士帽的石猴是因为石料一头破损,背上骑着一只石猴则是石料体格相对较宽。
工作室门外放着一堆原料石材,采自十多里外房山上一种叫花石的天然石料,质地绵软,粉白光滑,易于雕琢。王国庆也不清楚先人是如何发现这样一种石材,在他父辈之前都是依靠肩担身挑运回家,再用砍刀将大块石料劈成小块。正是每一块石料的来之不易,匠人雕刻时会特别用心。如今省力不少,王国庆用车去拉,并借助机器切割。
技术的变革减轻了匠人的劳动,但一个生动石猴的诞生却没有捷径可走。制作一个石猴要经过选材、制坯、打磨、雕刻、蒸煮、上色、晾晒、涂桐油等多道工序。最彰显功力的是石猴神态、动作的精细打磨。“最难的是面部,这也是最显功力的地方,口鼻眼眉只有简单的7笔,但刻画得好,会感觉石猴有生命,捧在手里能对话。”王国庆说,忧郁或者开心这样的微表情都可以反映在石猴上,不过即兴的灵感依靠的是长期积累奠定的基础。
知易行难,越是简单越难掌控
方城石猴造型拙朴率真,刀法简洁,有着浓郁的地方色彩和淳朴的泥土气息。但拙朴绝不是随意的代名词。
前不久举行的南阳玉雕节,王国庆的儿子王亚楠带着一些方城石猴作品参展。头一天他尝试着将初学者的作品摆在展台上,结果询问者寥寥,甚至有年长者走过时摇头叹息说:“现在的石猴真不如过去的好了。”第二天,他特意将父亲的作品摆出来,没想到很快便吸引人们驻足,带来的数十件石猴销售一空。
三年前,在外打工的王亚楠回到家中,随父学习石猴雕刻艺术,初学的时光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难熬。刻刀力道的掌控、石猴头部和身躯的布局、肢体关节的刻画都是学问。父亲简单的几刀下去,石块就“生出”和谐的小猴轮廓,宛若天成,可他自己反复尝试无数遍,仍旧是看着“别扭”。跑去向父亲请教,答案只有一个词:熟能生巧。
当大河报记者向王国庆请教雕刻时候的“独门秘籍”时,他思来想去犯了难,“老话说,师父领进门,修行靠个人,很多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,没有窍门可循,得靠自己悟,而悟的前提是勤练”。
雕刻是一门做减法的艺术,没有回头路和后悔药。王亚楠一度陷入“瞎猴怪圈”,石猴的眼睛是刻一个圈,需要用握有弧度的刻刀,握着刀柄在中心固定的情况下让刻刀原地旋转画圆。这要求手腕要有定力,一旦位移,中间的眼球部分会被割落,成了“瞎猴”。对设计复杂的镂空石猴更是要小心翼翼,比如刻狮背猴,哪怕前边环节再完美,若最后雕空狮子口腔时不慎碰掉了牙齿,那便前功尽弃。
大道至简,知易行难。方城石猴要的是原生态的美,不是一点一滴的精雕细琢,去边勾线看似简单,但出神韵却很难。王亚楠感叹说:“越是笔画少的字越是难写,越是简单的就越是难以把握。”
今年春节,河南文化艺术团赴南美洲开展“欢乐春节”活动,王国庆的方城石猴颇受当地民众追捧,件件石猴艺术品都收获一大拨异国“粉丝”,他们纷纷伸出大拇指为中国匠人的手艺点赞。
不怕千招会,就怕一门精
家里客厅展示柜上,家族百年前传下来的一个小石猴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,岁月使石猴光泽早已黯淡,但模样神态依然生动,道道刻痕中展示着先祖炉火纯青的技法。
王国庆是已故著名石猴雕刻艺人王忠义的儿子,是家族石猴雕刻的第六代传承人。父亲临终前,特意叮嘱他,世代相传的手艺不能丢了。近些年来王国庆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小的石猴身上,雕刻艺术造诣逐渐得到认可。
一块石料的纹理软硬度处处不同,匠人能根据刀锋所到之处微妙的反馈,调整角度和力度。雕刻石猴不像大型石雕,可以借助铁锤助力,握在手心只能用手劲儿,遇到硬度较高的石料,则需要借助胸部力量顶刀把,所以王国庆的胸前早已磨出两大块茧子。
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,拿刻刀的人难免会误伤自己。由于制作中要和记者搭话,王国庆不慎有一刀走空,握着石料的左手手指被划了道口子,他只是随即捏一把石粉按上去,须臾之后继续雕刻,并没把这样的小伤当成一回事。“石料的白色粉末有止血功效,我们遇到误伤,都拿粉末止血,没人在乎受了多少次伤。”
一位非遗工作者曾在博客上分享过这样一个细节,他推送了一篇微信文章,结果方城石猴传承人王国庆打电话过来,说推送图片上的石猴不是自己的作品,要求修改。王国庆的较真态度让这位网友更加理解了这位匠人的匠心,说:“正是对自己手艺的深刻认知和尊重,才确保了对每一件经手作品认真负责的态度。”
王国庆家里有个习惯,就是喊谁吃饭时,会先看是否在刻石猴,如果是便先不去打扰。“匠人就是必须自己打心里喜欢这门手艺,这样再累再苦也能坚持下去。”王国庆记得,再困难、再忙,父亲也会在口袋里塞上一两块石料,抽空雕刻,尽管不卖,但每做出一件满意的作品,能得意好几天。
什么是匠心?离开前记者抛出这个问题,王国庆说:“不怕千招会,就怕一门精,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,做哪一门都要全心专注才能出成绩。”
社旗木雕传承人:有新意才不匠气
中国古代建筑的主流是木结构,宫殿、寺庙、官邸、园林等一般都有精美的木雕构件或饰配件,所谓雕梁画栋、曲栏朱槛指的也就是这个。“慢工出细活”,用在木雕艺术上最为贴切。一件纯手作的木雕作品上的每一条刻线,每一道刀痕都凝结着工匠的心思与情感。
5月5日大河报记者探访了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社旗木雕传承人陈风军,感受传统木雕艺术背后的匠心。
慢工出细活,一幅木雕要用上百把刀具
“咣咣、咣咣……”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5月5日下午,在南阳市孔明路建设路附近的一个库房改成的工作室内,社旗陈氏木雕传承人陈风军正专注于刻刀下的《十大名医图》。左手握着刻刀,右手拿着木槌有节奏地敲打着刀柄,不断移动着位置,刀下的人物轮廓逐渐明晰。
雕刻选用的香樟木硬度适中,散发清香,是木雕常选的原料,但再好的木料也不是一张白纸,结疤、纹路均不能擅自改变,这要求木雕匠人对木材自身的纹理了如指掌。“雕刻时沿着纹理顺势而走,不能逆势,否则很容易掉块,下刀的轻重缓急,都要做到心中有数,最终让木料与雕刻浑然天成。”陈风军说,看一位木雕匠人的功力,只需看雕刻胡须、毛发时,起刀、收刀这一条线的深浅走势是否到位。
除了雕刻工作台,陈风军身旁整齐码放着形态各异、大小不一的刻刀、凿子工具。处理作品上一朵花、一个人的不同细节,都要更换一把刀具。这些工具大同小异,但陈风军拿出不同刻刀和凿子讲解说,刀口有平有圆,开刃的弧度有大有小。为了更直观,他拿出一块磨刀石,上面布满凹凸磨痕,每条磨痕都只能和对应的一把凿子紧密贴合。这些装备差别都在毫厘之间,但陈风军却一眼就能辨别该选用哪个,“这些工具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,正是细小的差别,才能精准刻画出世间万物、人间百态”。
栩栩如生的木雕作品,草图只是一张简单勾勒的线条画,在雕刻匠人眼中,需要将这幅平面图“脑补”成三维立体的。陈风军正在雕刻的名医图浮雕便是如此,让人物立体并不容易,他谨慎地下着凿子,用深浅逐步刻画出身躯和面庞。“相比而言,更难的是镂空雕刻,需要根据木板的厚度决定画面分层的深度,穿插的图案一层压着一层,雕刻时既要确保每一层的立体感,又要为其他层留足空间。”陈风军说,对这样的镂空雕刻,就连如今的机器雕刻也难以企及。
木雕只能是慢工出细活。陈风军介绍,现在市场对木雕作品的需求,主要是古建装饰构件和木雕家具或工艺品,因而每完成一件木雕作品,少则一个星期,多则需要三五个月的时间。工作室里竖立着一尊医圣张仲景木雕半成品,这是在粗雕之后等待自然风晾,大约需要半年之后才能继续下一步细雕的工作。
没有完美的作品,承认不足方能成大匠
少林寺、中岳庙、南阳武侯祠、方城炼真宫、郑州城隍庙、洛阳路泽会馆、广东揭阳玄天宫等知名古建筑修复,都有陈氏木雕的身影。
陈风军从12岁起,随父亲陈海泉来到中岳庙学艺,刚开始是打下手,将木雕上一些多余的空隙打掉。闲暇时,父亲教他从一朵牡丹学起,逐个临摹花瓣、叶子,最后完成整个图案。不过,少时的贪玩让陈风军雕刻时马马虎虎,总想着应付完成后跑去玩耍。结果雕刻一个龙爪,被父亲责令返工两次,仍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,挨了父亲一顿木槌。自此之后,“不能应付”成了陈风军对待雕刻的原则。
“手艺人的特点是正直,做工和为人处世都要堂堂正正。”更让陈风军感触深刻的是父亲的身体力行。在中岳庙修复一个九龙匾时,匾额是悬挂在离地六七米的大殿之上,对外人来说那个高度上很多细节很难看清楚,所以一般的匠人雕刻时都会采取“下精细上粗糙”,但父亲不然,他将龙身的每一片鳞甲都细致刻画,从不偷工,哪怕有人开导他节省工时可以多赚些钱,仍不为所动,一块匾足足做了三个月。
字画有落款,江山代代有名家。而在中国留下来无数精美的古建筑中,却鲜有能在青史留名的工匠。他们默默无闻地全身心塑造自己的作品,在后世并未获得应有的声望。木雕匠人便是这类匠人中的一种,但在陈风军看来,这并不是遗憾,“每个匠人都有自己的特色,内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哪个工匠之手,尽管人们对木雕有不同理解,但金字塔尖的真正的高手永远只有几个人,得到行内人认可是最大的成就。”
被问及觉得自己哪个作品最完美,陈风军细细想后,摇摇头:“坦白说,没有十全十美的作品。到现在还有一些地方拿不准,或许每个搞木雕的人都会有一个通病,就是总感觉有遗憾不完美,只有这样才能在下一个作品中吸取教训,然后不断追求卓越,否则只能是一名小工,很难成长为大匠。”
既要继承也要开拓,“有新意才不匠气”
到访过社旗山陕会馆的朋友,一定会为它的木雕装饰艺术震撼。会馆建筑的额枋、雀替、垂花门楼及檐下斗拱昂嘴、耍头皆饰以木雕,几乎达到了无木不雕的地步。著名古建筑专家罗哲文、郑孝燮题词赞为:“高楼杰阁,巧夺天工,精雕细琢,锦绣装成,公输匠艺,壮哉斯馆。”公输即鲁班,将其雕刻艺术与建筑业之祖师鲁班的匠艺相比美,足见评价之高。
陈风军是社旗山陕会馆的常客,经常提着一壶水便会坐上一整天,细细品读每个木雕作品中的技法、创意。对他来说,社旗山陕会馆更像是一处圣地。原因不仅是会馆里鬼斧神工的木雕作品,更是因为这里凝聚了陈家几代人的心血和汗水。
做木雕活儿一般都是在深山古刹。在陈风军童年记忆里,父亲总是一出门就几个月或大半年,在家时接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家具装饰、刻章这样的小活儿,所以他并没对父亲有什么崇拜。直到后来一次和家人到社旗山陕会馆游玩,一进门他便被气势恢宏的木雕艺术所吸引,“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美好的东西”。而当家人告诉他,这些木雕作品出自陈氏四代人之手时,陈风军心头泛起的自豪感,才真正开启了他传承木雕的缘分。
三十多年后,陈风军站在了一个不同于过去任何时期的新时代。一方面是机器雕刻挤占了部分传统木雕的市场,不过他坚信,机器雕刻和木雕艺术是两码事,比如一朵牡丹花,叶子就有平展、弯曲、翻卷等不同形态,需要不同技法来呈现,而机器雕琢是一视同仁,没有力度和刀痕,有形无神。
另一个方面是如今艺术门类空前多样,传统木雕能否焕发新青春?这似乎是这个时代留给陈风军们的一个新问题。《十大名医图》还有一件“姊妹”木雕作品,是陈风军用来尝试新风格。采访时,他正在向邀请来的画家李金广请教,他希望能吸收用线条呈现作品层次的现代审美,对传统木雕进行创新。
“有新意才不匠气。”陈风军说,陈氏木雕父辈们由于受时代环境所限,在继承原有技法上做得多,但往前发展得少,缺少个性,他希望自己不止步于一名继承者,而是一名怀有匠心的开拓者。